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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養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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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觀月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, 小樓二層的窗子裏一片昏暗,隱約可見一個中年男人半靠在窗邊。

男人臉色蠟黃,臉部枯瘦, 深邃的黑眸中沒有一絲神采。蘇觀月怔了怔, 立刻道:“那我先去她房間看看。”

“就在二樓。”男人咳嗽一聲。

蘇觀月快步走進小屋,一樓只有張空桌子, 走到二樓,擺著一張茶幾, 還有電視櫃, 不過那臺黑白小電視上邊已經落灰了, 顯然很久沒有打開過。

男人坐在竹椅上, 虛弱地擡手, 指了指:“左邊那間就是英子的房間,你自己去找找看吧。”

“謝謝叔。”蘇觀月推門走進那間房。

肥皂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。

林英的房間就如同她人一般,幹凈,清新。房間不大, 只有一張床、一張衣櫃,一個小小的書桌,卻被打理得異常整潔。

墻上貼著一張張獎狀,有些已經泛黃,正中的那張獎狀仍然是鮮艷的橘紅色,明顯才貼上去不久。

蘇觀月一眼就看到獎狀中間幾個大字:

【東升縣中考狀元】

【林英】

蘇觀月:“……!”

林英竟然是東升縣的中考狀元!

三河鎮這一帶雖然離東升縣城有二三十公裏,但是屬於東升管轄的, 中考也在一個範圍內。

蘇觀月知道林英成績肯定不差, 卻沒想到, 她竟然是縣狀元。她在林英房間裏翻了翻, 沒翻出什麽有用的東西, 咬唇思考片刻,回到二樓的客廳裏。

“叔,我想和你聊一下。”蘇觀月認真道。

男人楞了下,看著她:“沒找到你的錄音機?”

“壓根沒錄音機這回事。”蘇觀月剛才撒謊,是害怕女人不肯告訴她林英父母的地址,既然現在已經拿到地址,就不需要繼續撒謊了。

蘇觀月聲音微涼:“叔,林英她突然被爸媽帶走,壓根不是出自她自願,她是被劫走的,是不是?”

男人指尖蜷起,胸口起伏一下,眉頭緊皺:“小妹兒,你在說什麽,她爸媽把她帶走,怎麽能說‘劫走’呢?”

“她爸媽是帶她嫁人去,還是逼她輟學去工地打工?”蘇觀月直接問。

反正無論是在狗血的故事裏,還是比故事還要狗血的悲慘現實裏,無非都只有這兩種可能,蘇觀月猜都猜得到。

男人臉色立刻就變了,手臂止不住地輕顫。

蘇觀月呼口氣,語氣稍稍柔和一些:“大叔,我聽英子提起過你,她說過你是好人,你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裏,她還說,她的夢想就是考上蜀都醫學院,成為一名醫生,這樣就可以給你治病了。”

“英子她……”男人聲音微微顫抖,眼眶浸出淚花。

蘇觀月繼續道:“叔,您心裏分明知道,英子被她爸媽帶走會是什麽下場,您就沒想過……幫幫她嗎?”

男人無力地拍拍椅子,長嘆口氣:“妹兒你是不知道……英子她家裏的情況……唉!我也想幫英子啊!可是你看我這樣,我怎麽幫她?我連自己都顧不上!”

大叔家一直偷偷給林英提供住處,瞞著她父母讓她去賣菜賺生活費,支持她的學業。但他家的情況……的確沒辦法幫她更多了。

蘇觀月輕聲問:“報警呢?”

“報警有什麽用?不讓英子讀書的,是她父母,不是別人……!唉!”大叔重重地搖頭。

現在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的說法,八|九十年代,改革開放,正是煤老板、暴發戶頻出的年代,大學生早已不如以前那麽“值錢”。

不少人心裏都認為,讀書不如下海做生意,甚至不如進廠打工。

像林英這樣的女孩,偏遠的鄉下不知道有多少。就算報警,警察也的確無能為力。

這也算是時代的困境。

報警沒用,大叔家也幫不上忙,蘇觀月只能另想辦法。

“叔,您能告訴我,英子她初中在哪兒讀的嗎?”蘇觀月想了想,輕聲問。

“問這幹嘛?”大叔下意識反問,卻還是回答說,“三河鎮邊上就只有一所初中。”

蘇觀月問:“那您認識英子的班主任老師嗎?叔,既然您想幫英子,卻有心無力的話,那就將您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,我去幫她。”

“這……”大叔猶豫片刻,“三河鎮上的王老師,王霞,我見過的。”

王霞!

蘇觀月也認識這位老師,她幫她修過電視!

“謝謝叔!”蘇觀月接著問,“那英子的高中老師呢?您認識嗎?”

大叔搖搖頭:“高中還沒開學,我也就沒去過英子的高中。妹兒,你問這些有什麽用?”

當然有用了。

林英是縣狀元,雖然只是中考狀元,對三河鎮高中來說,依舊是不可或缺的人才。誇張點說,三河鎮初高中的老師、領導、校長,甚至可能把她當做是全鎮的希望。

蘇觀月讀高中的時候是08年,那會兒鄉鎮高中對人才的競爭就非常激烈了,各色各樣的獎學金激勵金、免費的住宿,甚至有的鄉鎮學校想盡辦法,直接把第一名送去城裏最好的學校“借讀”,最後再回到原籍高考。

像是她當初的班上,每周班會,班主任老師都會給年級排名前八十的學生發獎學金,一個月八百元,以此激勵大家努力學習。

優質的生源=更高的升學率=更多的“清北”苗子=更多的經費、撥款=學校更受重視、更容易升重點,學校老師更容易評獎評優=下一屆更優質的生源。這是一個正向循環的過程。

各所學校招生就是這麽卷起來的。

現在是九十年代初,人才匱乏,各個學校之間的競爭已經開始,只是現在的物質條件比不過後世,所以爭奪看起來沒那麽顯眼,更像是沒有硝煙的戰場。

要是三河高中的老師知道,他們好不容易從東升縣城兩所重點高中手裏搶來的全縣第一,他們整所學校的希望,竟然被父母逼得輟學,他們會怎麽想?

整個學校哪怕全校出動都得把人給搶回來!

蘇觀月了解完情況,起身向大叔告辭,大叔送她到樓梯口,顫巍巍地問她:“妹兒,你真的有把握讓英子能繼續讀書……?”

“叔,你相信我。”蘇觀月輕聲道。

她的聲音很輕,卻像是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。

大叔眼眶紅了,雙手扣著墻面:“我們家實在做不了什麽……英子就拜托你了。謝謝你,妹兒。”

……

現在依舊是盛夏。

蘇觀月騎著三輪摩托回家,吹著風,竟然覺得有點冷。

蘇觀月當然知道,林英這種事很常見,就算在三十年後,重男輕女的事情也屢見不鮮,可真正發生在蘇觀月身邊,她依舊覺得……心情波動不斷,難以平覆,難以描述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。

總之很不舒服。

回到家,阿勃竟然第一個迎了出來。

“……媽。”阿勃小聲喊一下,立刻問,“英子姐怎麽樣了?她、她病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蘇觀月嘆口氣,沒有瞞著阿勃,“英子她被她父母帶走了,她爸媽不許她繼續讀書……”

“為什麽!”阿勃眉頭立刻皺緊了,“英子姐她、她讀書明明那麽厲害的!我不懂的問題,她一看就會了!”

“因為啊……”蘇觀月淡淡地笑,“她爸媽,就像你爺爺奶奶。”

只需這麽一句,阿勃就明白了,他小小的拳頭捏緊了。

阿勃性子內斂,很多時候對蘇觀月都淡淡的,但他和林英關系一直不錯。他們倆性格也的確有相似的地方,一樣內斂不愛說話,一樣的實心眼兒。

也對,茶茶偶爾去玩一次水,都能輕易和陌生小朋友打成一片,家裏還有個願意遷就她陪她玩的修狗。可是阿勃,卻是只有林英這麽一個朋友。

“所以呢,接下來,我準備去把她從爸媽手中接回來,不……”蘇觀月改口,“救回來。”

“媽——!”阿勃這一聲,喊得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大聲,“我能做什麽嗎?”

蘇觀月拍拍他的小腦袋:“乖乖在家裏,看好妹妹,還有修狗。自己好好預習功課,打掃家裏的衛生,好好做飯,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。”

蘇觀月是想把崽子帶在自己身邊,言傳身教地教育他們,但工地危險,林英的父母也不像是什麽講理的人,她怕阿勃和茶茶出意外。

阿勃向來表情淡漠的小臉上,竟然出現失落的神色。

而且是,非常失落。

黑黝黝的瞳孔裏,光點一閃一閃。

蘇觀月:“……”

她無奈輕笑著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完好無損地把你英子姐接回來。到時候,讓她親自告訴你,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。”

“好。”阿勃抿抿唇,答應了下來。

蘇觀月直奔三河鎮,王老師一家正在吃午飯,看見蘇觀月來了,熱情地邀請她一塊兒:“蘇師傅剛忙完一上午吧?快來吃頓飯再走。”

王老師四十來歲,戴著眼鏡,穿著一身清爽的波點襯衣,笑容熱情又和藹。

蘇觀月:“王老師,我找您有點事兒……”

王老師擺擺手:“來,有什麽事兒我們邊吃邊說。”

蘇觀月差點就忘了吃午飯,她沒有推拒,一邊吃,一邊和王老師說:“王老師認識林英嗎?英子妹兒。”

““怎麽不認識?”王老師臉上綻出一個笑,“我是她初中班主任!那孩子成績好得不得了啊,尤其是中考,竟然考了個縣狀元,可給我們三河鎮爭光了!”

王老師的丈夫也笑著道:“不止是給三河初中爭光,那姑娘可把縣城裏的那些學校給氣死了!哈哈哈哈……他們怎麽也沒想到,自己學校精心培養的尖子生,會比不上三河初中這樣一個鄉下學校培養出的學生。”

王老師的丈夫也是當老師的,不過他在東升那邊教書,只有放假才回家。

說起林英,兩個人話題立刻就止不住了,叭叭叭地說了一大堆。

比如林英當初考上縣狀元,東升縣城裏那些老師有多震驚,甚至有一位初中年級主任,喝醉後在桌上嚎啕大哭,拍著桌子說自己的教育方針失敗……

還有幾大高中爭破頭皮都要去搶林英,開出的條件一個比一個誘人,獎學金、入學補貼、生活費、免費住宿……

蘇觀月聽得直皺眉,各所學校開的條件這麽豐厚,林英卻需要賣菜掙學費和生活費,可見她父母把她的獎學金都用到哪兒去了!

“東升一中和南湖中學可是縣裏的重點中學,他們都沒爭過三河高中,你知道為什麽嗎?”王老師丈夫說得激動,笑呵呵地問蘇觀月。

不等蘇觀月回答,他就一拍桌子,笑著道:“因為三河高中直接跳過縣裏,直接去和市裏的高中談合作了!只要英子願意入讀三河高中,以後說不定有機會去榕樹高中借讀!”

榕樹高中,是蜀都城裏數一數二的好學校。能入讀這所高中,基本就算是保送蜀都大學了,最差都是蜀都農大。

只是……王老師老公這熟悉的句式:以後,說不定,有機會。

畫餅嘛,蘇觀月懂。

王老師和老公聊了一堆,終於轉回話題,問蘇觀月:“蘇師傅,你也認識英子?”

“嗯,林英是我的朋友。準確地說……”蘇觀月抿了抿唇,“我這次就是為了林英,才來拜訪王老師的。”

“英子她怎麽了?”王老師眉頭關切地皺了起來。

蘇觀月便把這幾天發生的事,大概地給王老師說了一遍:“我不認識三河高中的老師,所以我想請王老師搭橋,帶我去見見三河高中的老師,然後一起去勸勸英子她父母……”

不僅是王老師憤怒地皺緊眉,她丈夫也猛地一拍桌:“太不像話了!哪兒有這樣當父母的?林英要是輟學,不僅是她個人的損失,更是三河中學、是整個鎮的損失,甚至是國家的損失!她父母擔得起嗎?”

“我這就帶你去找三河高中的老師,之後我也去見見英子父母!”王老師拉著蘇觀月的手起身,快步往外跑。

三河高中的老師都住在學校家屬小院裏,王老師只在樓下喊了一聲,立刻就有不少老師圍上來。

而蘇觀月,也立馬去了警察局一趟,和小高警察說明情況。高柏聽完她的話,立刻憤憤起身:“小蘇同志,我這就和你們一起去工地。林英父母他們、他們怎麽能這麽糊塗!”

幾名警察,還有三河高中、初中的幾位老師,坐著一輛警車,一輛校長的“奧拓”牌小車,一行人浩浩蕩蕩逼向有財工地。

然而到了工地外,他們卻被人攔住了,說是林英父母今天休假,不在工地上。工頭擋在最前邊:“警察同志,你們找林大哥啥事兒?”

高柏:“他女兒林英前幾天突然失蹤了,我們來找他了解一下情況。”

“他女兒失蹤?沒有啊,昨天他女兒還好端端地在我們工地上。他還說,要送女兒去廣城的電子廠打工呢!”工頭打個哈欠,“警察同志,他女兒沒失蹤,你們放心回去吧。”

“對,我今早還看見他和女兒一塊兒出工地呢,大包小包的,估計是送女兒去廣城了!”

坐在警車後座的三河鎮校長立馬急了:“你記得他們什麽時候出門的嗎?”

“八|九點吧……剛吃完早飯的樣子。”工人打個哈欠。

八|九點……!

現在是下午兩點,說不定林英已經被送上去廣城的火車了!

從望鄉工地趕去火車站,坐汽車都得兩個多小時!

校長手都在抖,急忙下車問:“你們工地電話在哪兒?我借一下電話。”

工頭不明所以,還是給他指了個方向:“那邊辦公室裏遷了電話。”

校長踉蹌跑過去,打電話給城裏的朋友:“老劉!我這兒有個學生……她就要被爸媽送去廣州打工了!你們快去火車站看看……對,就是那個縣狀元!叫林英……一定要把人攔下!”

“絕對、絕對不能讓林英輟學去廣城!”

校長嗓門很大。

有工人聽見校長的話,不由得奇怪道:“不是,警察同志,人家林大哥送女兒去打工,你們還要去攔人啊?他們是犯了什麽法?”

“送孩子打工還犯法了?還要被抓?有沒有王法了!”

工人們一下就激動起來,圍在兩輛車前面。九十年代初,建築工地的工人文化水平大多很低,素質也低,聚在一起很容易被煽動、鬧事,甚至不少工地出過人命,都被老板壓下去了。

這些工人才不管林英的遭遇,他們只知道林大哥是他們並肩的朋友,比親大哥還親,這會兒林大哥不過送女兒去打工,竟然就要被警察抓,這算是什麽?

周圍一片嘈雜。

與此同時,一輛嶄新的桑塔納汽車停在工地外,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男人從副駕駛走出來,墨鏡一摘,吼一聲:“都他馬在鬧騰什麽!”

工人們立刻就安靜下來了。

“老大,是警察他們先亂來的,他們莫名其妙就要抓我們的工人,這大家哪兒能忍嘛?”工頭立刻湊上去。

“啥……?”李老板一臉懵。

警車後面那輛“奧拓”車的車窗緩緩搖下,蘇觀月伸出腦袋,眉眼彎起,清脆喊了一聲:“李老板!好久不見。”

好巧不巧,有財工地的大老板,竟然是蘇老五的朋友,當初來蘇觀月家修過電視的李老板,李有財!

作者有話說:

嗷!後面還有一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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